一个汉学概念的跨国因缘-——“关联思维”的思想来源及生成语境初探.docx
一个汉学概念的跨国因缘“关联思维”的思想来源及生成语境初探TheCross-NationalRelationshipofCorrelativeThinkingrAPreliminaryStudyofItsSourceandContext作者:刘耘华作者简介:刘耘华,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200234原文出处:社会科学(沪)2018年第20185期第173-182页内容提要:以“关联思维”来诠释中国古代的思想与文化,在西方学界已受到广泛认可,然而这个重要的汉学概念尚未引起汉语学界的充分关注,其思想源头及生成语境仍然晦昧不清。这个概念的直接源头主要是怀特海的机体-过程哲学,卫礼贤、荣格的“个性化”“共时性”以及葛兰言的“关联性”等观念。在特定时空下缔结的这一跨国因缘及其所孕育的思想结晶,兼蓄了中西内外之因,故而具有更为广泛的诠释适用性,但是跨国因缘的缔结,无疑包含了极其复杂的精神与文化心理上的过滤和选择,其转化和生成的深层机制,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索和深思。期刊名称:外国文学研究复印期号:2018年10期关键词:关联思维/西方汉学/机体-过程哲学/个性化/共时性/关联姓中图分类号:10-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5-0173-10所谓"关联思维"(coITelatiVethinking),是指强调事物(beings)之同时、共生、互动关系的思维方式。它主张以生命体验、感性直观、整体观照或类比推理等"美学的方式”来把握、甚至“认知"事物之真实样态和运行机制,认为使用概念、命题、框架模式(framework)或因果分析(CaUSalanaIysis)所获得之普遍而抽象的原理并非客观、真实的“事物本身"。这一从近现代西方思想世界衍生出来的、然而具有东方渊源的思维方式,在经过当代最重要的汉学家李约瑟(JOSePhNeedham)x葛瑞汉(AngUSGraham).史华慈(BenjaminSchwartz)、郝大维(DavidLHaII),安乐哲(RogerAmes)、于连(OJUllien)等人的运用和阐发之后,已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汉学概念,采用这一概念对中国思想与文化所作的读解也受到西方学界的广泛认可(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不过,有点意外的是,在西方汉学受到热捧的当代汉语学界,这个极其重要的汉学概念似未引起充分的关注。它在西方是怎样生成的?来源如何?经过了何种流变?这些问题,迄今为止似均无专论予以探讨。美国学者郝大维和安乐哲在使用这一概念方面,堪称最为自觉、也最有心得,然而他们也感到它的来源不清,只好猜测性地指出它始于葛兰言(MarCelGranet)的中国人的思维(Lapenseechinoise,1934年初版)。今杳此著,葛氏所用词汇为形容词"corr0atif(s)"和名词"conflation"(二者共4见),并未使用"Lapenseecorrelative"而在英语学界,除了最常见的"correlativethinking"之外,还有"symbolicthinkingz,''associativethinking,f,coordinativethinking""analogicalthinking"等不同的表述。这些术语,一方面具有上述关联思维之共通性蕴涵,另一方面又在不同学者的思想系统中各有差异性的侧重点和各具特色的推展向度,使得其生成的源头问题更显扑朔迷离。笔者近年对其思想来源问题颇为关心,感到虽然复杂,但终究还是可以厘清的通过细读前揭汉学家的主要论著,可以反向推断其直接的源头主要体现于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怀特海(AIfredMWhitehead)的机体-过程哲学,二是卫礼贤(RichardWilhelm).荣格(CarlGJUng)围绕周易及太乙金华宗旨的翻译所产生的“个性化"(Individuation)、"共时性"(SynchroniziCt)等新观念,三是葛兰言的“关联性”概念。尽管三个来源之间,在很多方面具有惊人的一致性和交集性,然而原创者之间却并未产生直接的互动或往来。比怀特海年代略晚的卫礼贤和荣格始终未参考前者的成果,更晚的葛兰言在中国人的思维里也未引用怀特海和荣格的任何论著,只参考了卫礼贤的三部译著(均为德语节译本),即庄子(1920年初版)、列子(1921年初版)及吕氏春秋(1927年初版),却未曾涉及卫氏译为德语的周易(1924年初版)、太乙金华宗旨(1929年初版,与荣格合译)以及荣格思想中至为关键的"个性化""共时性"和"曼荼罗象征"(Mandalasymbolik,指中心要素与周围因素之间的"环流状态")等概念。这些概念和思想,却都是后来汉学家们使用"关联思维"时的重要内涵。以下试以时间先后为序,分别简述这三个思想来源的基本蕴涵。一、怀特海的机体-过程哲学与关联思维之关系怀特海乃天纵英才,前期(2010年代末以前)在数理逻辑方面有着非凡成就,后期(2010年代末以后)却另辟蹊径,开创了既震动一时、又影响深远的机体过程哲学。怀特海的过程哲学可理解为一种别样的存在论(本体论)哲学或形而上学,它把世界(CoSmoS/world)视为一个大化流行、自我组织、自行建构、自我完善和创造的有机整体(从功能上说,"世界"就是"创造性"),构成这一整体的“现存实有"(ActualEntity/actualentity,即包括上帝、无限实有与有限实有在内的各种现实"事物")之间始终处于消长变化、动态共生(ConCreSCent)、彼此依存(interdependent),内在相关(inherentlyCOrrelatiVe)的;舌动过程(dynamicProCeSS)之中。这一过程是生生不息、永恒存续(everlasting)的开放性和创造性,各种现存实有之间既包含了线性(具有时间先后)的决定性效能,同时又具有因果共时并生、彼此协调修正(CoOrdinatiVeandmodifying)的互动性功能。怀特海自云过程与实在(由1927年至1928年间怀特海在爱丁堡大学的系列演讲汇编成书)所针对的(repudiated)是当时流行的西方哲学之思维惯习(habitsofthought),并且坦承机体哲学更接近印度与中国的思想。毫无疑问,怀特海的过程哲学在处理本体与表象、超验(实体或永恒客体)与经验(现象或现存实有)、一多、主客、形神等各种“二元"关系之时所采取的立场和观点,与印度吠檀多学派的“梵我不二"以及我国古代的道器、本末、体用思想之间具有惊人的相互契合性,所以,在西方学者看来难如"天书"的过程与实在,我们读来却显得十分熨帖亲切。实际上,过程哲学本质上说就是一种"关联思维",它的主要蕴含特别契合于我国古代的主流思想,不过限于篇幅,本文不作展开的讨论,此仅就关联思维的基本蕴涵略作概述如次:其一,”实在与过程相即"。'W的意思是"不离",即张载的“太虚即气"之"即"。"太虚"是宇宙天地之无形的根本原理(以其不滞方所、畅通无碍、神妙莫测而谓之"虚"),是聚散沉降之"气"动静行止不失其"常"的依据和保障,故张载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在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不可见之"无";但另一方面,"太虚"并不脱离物质而悬空自有、单独存在(如巴门尼德的"一",柏拉图的"理型",基督教的"上帝"),而是相反,"太虚"之"一"绝不脱离"气”的虚实动静清浊聚散之"两",因为"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故从这个意义上说,"太虚"又是"有"而非"无",以张载的话来说,即:"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以上所引均出自正蒙太和篇)总之,“物与虚"彼此"相资"方能成其"天道不穷”的体用关联。正蒙对于宇宙世界之道器体用动静虚实关系的理解,可以说体现了儒道天道思想的精髓,它与过程哲学关于"实在"(reality)与"过程"(pr。CeSS)之关系的理论十分接近,后者也认为实有与过程是相"即"不离的,抽象普遍的无限实有(ACtUalEntity/actualentities)只能在具体的现实际遇(ACtUalC)CCaSion/actualoccasions)生成和显现,二者之间也具有一而不二、二而不一的共在性蕴涵,换言之:最终的实在(TheFinalReaIity)即存在(Being/being)与生成(becoming)的合一。其二,过程的秩序是美学的(感性的)秩序。怀特海的机体式存在论否认任何"现实存有"是静止不变、永远同质、自我同一(SHf-CongrUem)的,从而在根本上颠覆了西方传统中根深蒂固的各种"二元对立"(现象与本质、理性与感性、事实与价值、主体与客体、超验与经验,等等),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并不否定无限而普遍的“真理",只不过任何"真理"都必然要在具体事物之中呈现,成为大化流行的宇宙"创造性"之"例示"(instantiation)。他心目中的"上帝"也是这样的"真理":他既是诱发(toIUre)无限的"现存实有"进入自我创造与演化的原初本性(primordialnature)和潜能(potentiaIity),因而对于"现存实有"不断走向丰富与完美具有促发性和引领性的功能,同时他又贯穿于万千"现存实有"的创化之中,同样只是宇宙永恒创造性的一个“例示"(不在创造性的现存实有之外、之上),是大化整体中的T"部分",换言之:他是宇宙的"爱欲之神"(theErOSoftheuniverse),而非"无中生有"的动力因。不过,因为有上帝之原初本性和大全理型(form/idea)的欲求性引领,宇宙世界的演化过程便是不断进化和完善的,同时也是和谐的、美的、"具体的"。面对这样的宇宙,怀特海以"摄受"(prehension,另译"摄入"、"领会")一词来表达融合物我主客以及宇宙自我创生和转化的诗性特质,而反过来说,这一概念表明怀特海是具有浓烈的"诗性智慧”的一个哲人。这样的宇宙秩序,本质上说就是一种具有感性之美的“美学秩序(aestheticorder)”。其三,"实在"与"过程"都是关联性的。宇宙作为生命机体,“活动”自然是其第一要义。怀特海认为,现存实有的"活动"是共生性的过程,而共生是在宇宙之一切构成要素之间的相关性或关联性(reatednesscorrelatedness)和共在性(togetherness)之中呈现的。他在序言中指出,“现存实有"是笛卡尔哲学意义上的"实体",而非亚里士多德哲学意义上的"第一实体"(primarysubstance,即"这一个"),但是笛卡尔仍然保留了亚氏之实体范畴的“品质"支配"关系",而他的“现存实有"是"关系"支配"品质"M(relatednessisdominantoverquality)(ll);"现存实有"因彼此"摄受"而相互牵涉(12),进而形成了真实而具有特殊个性之无限"实有”的共在性,这是一种脉络关系(nexus),怀特海称之为“根本性的事实"(theultimatefacts),别的一切,都是由此衍生的(derivative)(13)o这一关联性的事实,究其实是借助"摄受",把可能(形式性的潜能)与现实、过去与现在、存在与生成、无限与有限、永恒与变化、主观与客观、理性与感性、形式与质料、价值与事实、生与死等等关系予以谐调和综合而建构起来的一种存在论玄想。前揭怀特海之"相关性""共生性""美学秩序”等思想是作为汉学概念之"关联思维”的核心内涵(它们在不同汉学家笔下的改造和应用,容以后再作专文讨论)。二、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与关联思维之关系1912年9-10月间,荣格应邀在美国纽约福特汉姆大学(FOrdhamUniversity)等地做了一系列的学术演讲。这些演讲以介绍弗洛伊